清明节的5天前,一部贴着“惊悚+喜剧”标签的电影《了不起的夜晚》登陆院线。色调明亮的海报上,几张表情夸张的大脸挤在一起,几乎看不出惊悚元素。看得再仔细点,才能发现背景里有个穿着旗袍的女人,只露出脖子以下,略显灵异,却被文字遮盖得严严实实。
这幅虚虚实实的海报,隐喻了这部电影的处境:明明是一部有着恐怖片意趣的影片,却要极力淡化惊悚元素。
恐怖片是导演马凯从小最喜欢的一种电影类型,另一种是动作片。2016年,一部极低成本的恐怖片《中邪》在FIRST青年电影展成为爆款,让导演马凯的名字在电影圈小有名气。借着这部伪纪录片风格影片,久已不见的有艺术创意的恐怖片令人惊喜地“还魂”,一位气质独特的类型片新导演呼之欲出。但那部电影公映在即的档口,又临时下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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期待被延宕达7年之久,等到他的下一部电影面世,已是今年春天。如今,他沉默了很多,有些话到了嘴边,又收了回去。这7年中,他拍片、停摆、隐居、消失,从顶峰坠落到谷底。
从志得意满的20多岁,转眼已经30多,他拍了两部半电影,只公映了一部。这个新导演进入电影工业体系之中,慢慢学着适应。在无法掌控很多事情之前,他不得不接受妥协,但始终努力保持着自己独特的趣味和风格。
接受采访这天,马凯刚从广东回北京,完成了此轮电影宣传最后一次路演,身上还穿着印有新片宣传图案的T恤,没来得及换下。这一天,《了不起的夜晚》单日票房57万元,总票房接近4500万,不出意外的话,最终票房将定格在这个数字附近。
马凯不太满意。对于一个被划归类型片序列的导演,这部第一次登上大银幕的作品,票房成绩衡量着他的商业价值。这个行业赞美才华,但更多时候服膺于现实。
马凯(右一)在《了不起的夜晚》拍摄现场。图/受访者提供
两部半电影
拍《中邪》之前,马凯在横店当过5年群演,群演的活儿不稳定,一个月里十天半个月没活儿是常事。无所事事的时候,他就在街上晃荡,觉得实在没意思,就开始随便写点剧本。2011年,他跟四五个群演朋友鼓捣出一部40多分钟的短片,一个惊悚的小故事。
他从小看动作片和恐怖片长大,打算进入电影行业之后,他开始看起文艺片。选的第一部是贾樟柯导演的《三峡好人》,受到了极大的震撼:这片子为什么这么粗糙?
他眼中的经典电影就应该是恢弘、精致的,《三峡好人》的粗粝写实让他困惑。但这部电影在2006年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,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:“他们肯定没错,是我这边出了问题。”
这次观影的挫败感刺激他下定决心,一定要把文艺片搞明白。他给自己布置了作业,每天看两部文艺片或独立电影,从国内的导演到国外的黑泽明、北野武、科恩兄弟、贝拉·塔尔等等。他用公认的大师杰作和生猛的地下影像浇灌自己,一开始只收获了睡意和“极度痛苦”。直到一两年之后,囫囵吞下上千部“坐立难安”的片子,他才看懂了电影。
几年的恶补在潜移默化中已经改变了他,至少让他对电影的类型和可能性有了认识。他逐渐知晓粗糙与低级的区别,首部长片《中邪》,就是这样一部看起来粗糙但并不低级的电影。
拍《中邪》只花了7万块,其中5万是一个干电焊的初中同学资助的,这个叫孙德强的同学后来成了制片人。马凯对他说,美国有部用伪纪录片风格拍的恐怖片《鬼影实录》,成本1.5万美元,票房2亿美元,他就要怕一部这样的。
故事有关算命和“还人”民俗。男主角是横店的群演朋友,在饭店当过服务员,女主角原本是儿童经纪。电影里的神婆组合王婆和王叔也是群演,现实中就是一对夫妻。再加上摄像等人,11个人的剧组浩浩荡荡开向孙德强的老家临沂。
他们拎着摄像机在街上到处找算命的人,拍算命现场,也没人注意他们。主场景原本设定在一个村子里,但制片人孙德强觉得这么多人乌泱泱地跑去村里,又不专业,有点丢人,就找亲戚借来了一个武校改造的养鸡场。养鸡场在深山老林里,房间里还保留着上下铺的床,直接用在了电影里。
那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台班子,没有任何像样的规划,每天到了养鸡场,马凯翻翻剧本,觉得适合拍哪场就拍哪场。晚上,开车到七八公里外的一个澡堂子,一行人在标间里将就住下。一共拍了18天,但前4天因为设备问题没有录上声音,全部作废。
正式开拍前,马凯在横店组织演员们排练了一个月。群演们有一个习惯,他们说台词时几乎是静止的,身体一动不动。这是电视剧拍摄的要求,演员一动就容易出画。马凯一直在纠正这一点,希望演员在镜头前自由行动。他也不让他们背台词,开拍前,他只告诉演员这一段是什么场景,大概要说点什么,然后让他们自由发挥。一些生动的日常对话就是这样出来的,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王叔,剧本里是一个沉默寡言、在妻子面前扮演配角的中年男人,但演员一到现场,就插科打诨说个不停,常常配合导演给其他演员提意见,马凯便让他本色出演了一个喋喋不休的话痨。几乎每个演员在他的镜头里都还原了自然的真实状态。
后来,这部电影最受好评的一点就是伪纪录片风格,这种国外惊悚片中惯用的手法,在中国还少有人用,马凯使用得相当成熟自然。伪纪录片因其本身的纪实风格,抵消了低成本、经验不足带来的粗糙感,对制作上的简陋和瑕疵有极大的容忍度。
荒山野岭的破楼房,夜路尽头的厕所,阴森可怖的中邪与还人仪式……激活了本土的恐惧记忆?马凯切中了中国人对这些话题忌讳、回避又好奇的心理,将伪纪录恐怖片风格成功本土化。很多人觉得拍这个电影有什么难的,马凯其实动了很多心思,比如恐怖片中常用的两个元素——恐怖的音乐和化妆——他都弃之不用,仅仅用氛围和节奏实现了惊悚效果。
《了不起的夜晚》剧照。图/受访者提供
做到“四分之三”
《中邪》的热度陆陆续续持续了两年,在FIRST电影展一炮打响之后,他接连收获《看电影》“年度十大中国导演”、 微博电影之夜卓越新导演奖等业界荣誉,成为当年最受关注的青年导演之一。多方的支持涌来,他带着原班人马回到临沂深山的养鸡场,补拍了一些场景。金马奖最佳剪辑孔劲蕾重新剪辑,将110分钟缩减为更为紧凑的97分钟,在戛纳做了展映,到处收获认可,只待正式上映。
顺风顺水的日子到此结束,电影在上映前被撤回,从此成为传说。之后几年,他像一个初入职场的新人,进入庞大的系统内部,遇到的是各种不适和难以把控的处境。在媒体采访中,他谈到过不公平,也提到被骗的经历,接着又自己宽慰自己:谁在社会上不得遇到点儿不公平的事儿呢?
《中邪》热度尚未消退的2018年,马凯张罗起《中邪》原班人马,拍出了他的第二部电影。故事发生在一个惊悚片片场,剧情里的惊悚桥段突然走进现实,戏里戏外引发一连串惊吓,也产生无数笑料。这个既惊悚又幽默的故事,早在2012年就有了雏形,名叫《惊昏记》。
《中邪》的名气为他吸引来投资,新片动用的资金比处女作多很多。但拍完之后,投资方极为不满意,做后期的资金也断了。很难想象,这次否定竟给马凯带来如此大的打击,让他完全失去了任何行动力,刚刚从处女作中建立的自信被摧毁殆尽,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做导演的这块料。回想起来,他归结为自己“心理承受力太差”。
他回到横店躲了起来,这个既不是家乡,如今也不再是谋生之地的小地方,成了他的壳。他躲了两三年,把素材封存起来,不愿给任何人看。直到一个制片人拿来这些素材,给麦特影业创始人陈砺志看了,陈很喜欢这个故事,打算投资,将马凯从谷底捞了起来。不过,投资方希望马凯能重拍一版,为他找来一帮知名演员。2022年,马凯带着一个鸟枪换炮的剧组,浩浩荡荡开回横店,用43天拍出了这个发生在一夜之间的故事:《了不起的夜晚》。
在综艺节目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第一季获得冠军的蒋龙,成为领衔主演之一,另一位领衔主演是出身男团的范丞丞,其余主要角色多是喜剧出身,包括同样参加过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的蒋诗萌和蒋易。近几年常以喜剧演员身份出现的二手玫瑰乐队主唱梁龙,饰演戏中戏的导演。
影片上映这段时间,马凯带着新片在全国路演,进了很多高校,大学生的反应让他得到安慰。网上的声音则刺耳很多。很多批评指向结尾突兀的煽情,认为过于强行,本不必如此。马凯对此并非没有意识,他坦诚地说,自己觉得前四分之三的“惊悚喜剧”部分他做到了,至于最后四分之一发生了什么,他不愿多谈。
“类型片就是这样,你拍个特效片就得把特效搞清楚,我们主打的是惊悚加喜剧,我认为已经做到了,没认为我做得不够好。而且确实这种题材是很稀少的,我们也勇敢尝试去做了,我认为是及格了。”他说,“外力就不聊了,但那(结尾)也是我做的一个决定。”
4月4日晚上,《中邪》原计划上映日的整整5年之后,《了不起的夜晚》在北京做了一次专场放映。映后,FIRST青年电影展联合创始人李子为主持观众交流,马凯全程沉默,李子为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说,不管怎么说,这是一部及格的作品,证明他可以吃导演这碗饭了。“我差点绷不住,如果当时再问我问题,我肯定号啕大哭。”他事后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。
属于这部电影的院线周期临近尾声,对他来说,这不是一个轻松的结局。“票房不好,我确实没想到,有很多原因,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,”他如此总结,“但我认为我们确实做到了,还挺欣慰的。”
走入系统
夭折的《惊昏记》如今还零碎地躺在硬盘里,马凯抱着一个不太实际的幻想,希望有一天通过某种方式让大家看到。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那帮参与电影的朋友,他不愿他们被埋没。
“如果《了不起的夜晚》表现好,我可以成立公司,大家一起拍一些东西,让他们过得更好一点。”他说,“但现在肯定不现实了。”
《了不起的夜晚》里梁龙扮演的导演多少有些马凯自己的影子,这个郁郁不得志的导演人到中年,一直想拍一部满意的作品,面对制片人要在古装片里植入摩托车广告的无理要求,也只能咬牙答应。而在他身后,是一群一直跟着他的剧组工作人员,他希望他们都有活干,有饭吃。
虽然自己也只能算是刚刚踏进电影工业体系,但马凯总想着能为这帮朋友创造更多机会。他们大多数现在还在横店,过着他前些年过的日子。《中邪》的男主角现在的形象已经成熟很多,马凯看着他,看出一些韩国演员宋康昊的感觉。
惊悚恐怖片在国内电影市场的空间并不开阔,他中意的这种类型,这些年在院线几乎绝迹。十多年前,每年还会有几部惊悚恐怖片上映。马凯觉得那些年恐怖片的粗制滥造伤害了观众的感情和期待值,国产恐怖片几乎成了烂片的代名词。现在惊悚恐怖片转战网络,票房最高的惊悚恐怖网大收入达到5000万量级,考虑到票房分成结构,约等于院线电影1.5亿元量级,说明偏好这个类型的观众还在。
从低谷走出后,马凯加快了节奏,手头操作的剧本不止一个,也不会是惊悚恐怖类型。“之前状态太糟糕了,憋了太久,现在一年拍两个都行。”从去年开始,他逐渐将生活重心从横店移到北京,意识到自己还是要多跟北京的电影圈接触,不能自外于这个系统。
接下来最有可能先开拍的,是一个浪漫爱情片。他始终还想拍动作片,也相信自己可以拍好,但投资方将信将疑,“他们肯定不相信我能拍动作片”。如今已经操作过一个标准工业流程的作品,他心里有了底气,“如果你有一个赚钱的作品,其他的就很容易。”
发于2023.4.24总第1089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杂志标题:导演马凯:成名、等待与失踪的七年
记者:倪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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